捞尸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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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(第2/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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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三江点了点头。


“呵呵。”李维汉笑了两下,伸手也要去拿饼干,他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,是真饿了。


“啪!”


手背被拍了一记,刚拿起的饼干落了回去。


李三江站起身,说道:“吃个屁,留点摆盘做供品。”


李维汉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,他好歹过去曾帮李三江打过一段时间下手。


打开里屋门,就看见抱着伢儿的崔桂英正侧身前倾站在那儿。


门被打开后,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边的头发,问道:“你们聊好了?”


李维汉:“桂英,出来帮忙摆一下供桌,小远侯先睡。”


这时,李三江声音自后头传来:“小远侯先留这里吧。”


李维汉扭头看向李三江,眉头皱起,但犹豫之后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示意老伴儿把伢儿带出来。


李追远从下午睡到现在,所以不困,他就乖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,看着大人们忙碌。


“脑子发了昏!”李三江指着被李维汉搬到后门外的供桌骂了一声,“你想让外头人都看见么?搬进来,摆这儿!”


这儿是平原农村,没山没沟更没大楼遮挡,视野极好,要是搁外面点蜡烛烧纸钱,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来放个尿,都能老远瞧见,然后事儿很快就会被传开。


毕竟,哪家正常人会深更半夜做祭上供?


李维汉马上把刚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来,放在屋里距后门很近的靠墙位置。


崔桂英开始摆上供品,四个盘子,分别摆上了饼干、鸡蛋糕、花生,另一个是空的。


“他叔,家里没肉。”崔桂英看向李三江,“腊肉咸肉都没了。”


家里住着十来个孩子,哪可能有过夜菜能剩下,连咸菜缸见底得也快,可没荤不成供。


李三江指了指锁放零食的柜子:“有肉松么?”


“有。”崔桂英马上点头,“可以么?”


“反正是肉,凑合一下就成了。”


“好。”


终于,一盘肉松被摆上盘,凑好了供。


一个粗糙的铁皮桶被李维汉从屋外坝子上抱进来,这次不用提醒,他自己就把这铁桶搁在了厨房墙角。


冥钞这时候还算稀罕物,得去镇上冥店里买,村里人小祭时还不大舍得用,不过黄纸和元宝倒是几乎家家都有存货。


金银元宝都是女人们平时自己折的,至于黄纸,能放厕所边的筐子里当草纸用。


李三江先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根蜡烛,再用烛火点燃了几张黄纸,然后快速在供桌前挥舞,嘴里念念有词,紧接着就又跑回墙角将烧了一半的黄纸丢进铁桶当火种,崔桂英马上将其它黄纸和元宝放进去烧起来。


李维汉拿一根细木棍挑动里头的纸,确认充分烧好后,他就把铁桶搬到屋外将纸灰倒掉。


等他回来时,看见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铃铛,正用灰黑的指甲朝里头抠着,终于将堵在里头的棉球给弄了出来。


“叮叮叮……”


轻晃一下,声音清脆。


李三江把铃铛绳解开,走到李追远面前:“来,小远侯,右手抬起。”


李追远听话照做,看着李三江把铃铛系在了自己手腕上。


紧接着,李三江又将供桌上的香炉拿起来,思索了一下,将三根香都掐断了一大截,只留一点点末端,重新插入香炉里。


“小远侯,把这个拿着。”


李追远站起身,将香炉端着。


崔桂英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什么,本能地想靠前,却被李维汉一把抓住手腕,还用力向后拉了一把。


“你怎么能让小远侯……”


李维汉用力瞪着自己老伴儿。


李三江伸手,捂住了李追远的耳朵,然后抬起头,看着那对夫妻,很随意地问道:“最后问你们一次,做还是不做。”


“做!”李维汉立刻回答。


“要是小远侯有事……”崔桂英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来自老伴的束缚。


李维汉沉声道:“要是没那种东西就什么事都没有,要是有那种东西,你不做,小远侯也得出事,那东西就盯着上咱家小远侯了!”


崔桂英听到这话,不再挣扎,手臂垂下。


李三江笑了笑,说道:“汉侯啊,真想清楚了,要是事儿漏出去了,以后在这村子里,可不好相与哦。”


就算根本就没有死倒,一切都是大家搞闹出的无稽笑话,可你在家摆出这种动静还要对人家行那种仪式,要是被人家知道了,这大仇,就算是结下了!


“呵。”李维汉也哼了一声,“叔,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,我也是有四个儿子的。”


在农村,谁家成年儿子多,谁的底气就越足。


虽说他李维汉的四个儿子不是什么模范孝子,儿媳妇之间的龌龊也不少,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,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。


“成,干!”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,蹲到伢儿耳边,嘱咐道,“小远侯,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,你呢,搁后面跟着,慢慢走,别撒了香炉,晓得了不?”


“嗯,晓得了。”


“好孩子,乖。”


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,转身,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,说道:“你们家里等着,别跟过来,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,也怕惊着她。”


“嗯,叔,拜托你了。”


“家里门都关上。”


“好,叔。”


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,然后把门窗都关上。


外头夜幕下的河边,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。


“等我一会儿,小远侯。”


李三江打了声招呼,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,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。


隔着有点远,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,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。


说着说着,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,好几次作势准备跑,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。


终于,李三江说完了,他快步跑上来,还喘着粗气。


“好了,小远侯,我在前面走,你在后面跟好了;记住,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,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,你都要抱好这香炉,千万别回头,明白了么?”


“明白了。”


“嗯,乖。”


李三江走到前面去,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,回过头,对李追远招手,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。


然而,李追远却停在原地,没有动。


“来,跟我走啊,小远侯。”


“可是……”李追远想要侧头,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,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,“不等她么?”


“等谁?”


“她,小黄莺。”


“小黄莺,怎么了?”


“她没跟上来。”


李三江愣了一下,走了回来,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,问道:“小远侯,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?”


李追远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

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,嘀咕道:“你这伢儿,随你妈,聪明。”


随即,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,盯着李追远的眼睛,问道:“你能,感觉到她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她……现在在哪儿?”


李追远张开嘴,没说话,像是在思索,又像是在等待,然后,他开口道:


“她来了。”


“在哪儿呢?”李三江悚然一惊。


“刚才在水里……”


“呼……”李三江舒了口气。


“现在在我后面。”


李三江:“……”


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,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,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。


不过,即使没看,但鼻子里,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,这股味道,他再熟悉不过。


她,真的来了。


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他想终止,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……妈的,别人造的孽,凭什么汉侯家来背!


“小远侯,记住太爷刚才的话。”


“嗯。”


李三江闭着眼,高举双手,缓缓站起,尸臭味,更浓郁了。


他转过身,睁开眼,向前走出一段距离,这个距离,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。


深呼吸后,他睁着眼回头,看向身后。


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,他身后,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。


“小远侯,跟好了啊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嗯。”


李三江开始往前走,身后传来“叮叮叮”的声响。


他没走村道,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,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,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,绝不能让外人知道。


行进到一半后,李三江停下脚步,身后铃铛声也停下。


李三江回过头,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,在伢儿身后,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,贴得很近。


“小远侯,继续跟上啊,快到地儿了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嗯。”


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,他走走停停,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。


终于,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,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,这座鱼塘,其实就是他家的。


这次,李三江没有停步,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,但在行进过程中,他缓缓回头,看向身后:


惨淡的月光下,李追远抱着香炉,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。


这路不好走,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,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,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。


在他身后,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。


女人像是一个瞎子,看不见前方的路。


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,往往会抓着对方,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,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,不停摇晃。


李三江咽了口唾沫,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,差点摔倒,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。


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。


李三江忙喊道:“小远侯,别停,继续走,稳住,咱快到了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嗯。”


终于,绕过了鱼塘后,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。


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,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,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,更瞧不见人影。


李三江侧过身,蹲下来,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,开口道:


“今日给你供,明年送你祭,人情做到此,你可还满意?


甭管阴或阳,都得讲个理!


有冤去报冤,有仇去报仇,世人皆命苦,你切莫去牵逆。”


李三江念完,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,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,就这么前后站着,很是安静。


“小远侯,跪下。”


李追远没跪,还抱着香炉站着。


“小远侯?”李三江小声催促道。


“太爷……我跪不下。”


李追远想跪,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,让他下不去身。


李三江深吸一口气,马上念道:


“伢儿人还小,伢儿不懂事,伢儿不欠你,路给你带到,门给你指引,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?”


话说完,可那边,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。


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,他收回原本摊着“搭桥”的双手,将十指刺入地里,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。


“你是水下走的,我是水上漂的,给你情面你不要,给你讲理你不听,那好啊,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!”


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,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,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,已经由不得他了,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,又带回家去。


不过,就在这时,只听得“吱呀”一声,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。


李三江目光看过去,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,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,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,光着上身赤着脚。


一时间,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,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,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,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。


但很快,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。


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,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,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。


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,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着脚尖在走路。


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着,摇摇晃晃,却又总不会跌倒,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,而是继续向下走。


踩到水里,继续前行,水面没过膝盖,没过腰,没过肩膀,最后……没过了脑袋。


“噗通!”


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,直接坐在了地上,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,护住孩子。


“伢儿,你还好不?”


李追远没回答,而是怔怔地抬手,指向前方。


前方,是小黄莺的身影,她双臂前伸,双手张开,像是在摸索,虽然走得很慢,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,然后,走入水中。


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,她慢慢放下了双臂,走得也越来越稳。


她开始扭动起了腰,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着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。


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,现在关节僵硬,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,但她却跳得很投入。


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,时而没入时而突兀,忽隐忽现。


每一次显现时,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。


渐渐的,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,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,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。


水面没过她的脖颈,将她头发晕散开,她举起双手,面朝着夜空,依旧在表演着。


很快,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,水面上,只余下她的双臂,又逐渐余下手腕,再余下双手……


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,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。


到最后,伴随着最后一道涟漪,


一切,


都不见了。


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,弓着腰小跑离开,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,才将孩子放下,边掏出烟盒边捶着自己的老腰。


见孩子站在那里发着呆,他开解道:“听太爷的话,就当是做了一个梦,明儿个醒来后,就什么都忘记了。”


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,但他觉得,刚刚那个画面,他可能是忘不了了,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。


抖了抖烟灰,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,李三江逗弄道:


“小远侯,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。”


“开心的事?”


李三江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,回答道:


“吃席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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