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月后,梅山县。<br/> 重新装修完成的健身房中,照顾母亲吃完了早餐的吴承恩正按照日常的作息锻炼着身体。<br/> 深蹲,卧推,硬拉,然后演练一遍猴拳,吴承恩心情平静地完成着每日的训练。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,但吴承恩的心底却出奇的没有产生什么恐慌又或者怨恨,只有一股说不出的淡然。<br/> 既然已经欠下了血债,那么伏法便是。他那个已经故去的父亲是这么教的,他曾经的授业恩师也是这么说的——当然,这种事是肯定不能跟他那年迈的老母亲明说的。老人家上了年纪,又刚刚经历了上千里的舟车劳顿,这种惊吓却是受不得的。<br/> 他只是对自己的母亲说最近受昔日的同窗邀请,要出个远门而已。<br/> 很远很远。<br/> 打熬体魄的设施已经重新装了起来,但曾经的那些顾客们却已经很少来了。偶尔在买菜的时候,吴承恩也会在集市上看到那些膀大腰圆的汉子们——可那些汉子们却不知怎么了,好像不太愿意搭理吴承恩。即使吴承恩主动过去打招呼,这些身上纹龙画虎的汉子们也会仓惶地躲开,完全没了之前那种熟络的样子。<br/> 原本吴承恩对此还是有些感伤的——他还以为这些汉子是因为自己杀了人所以才躲自己来着。但当吴承恩看到汉子们身上隐隐露出的刀枪伤口时,倒也有些理解对方为什么如此了。<br/> 虽然这些汉子平日里是很好说话没错,但吴承恩也知道这些人的底子其实并没有多干净——杀人越货倒不至于,但打架斗殴却是家常便饭了。眼下这种情况,明显是梅山县附近又发生了什么帮派火并又或者江湖厮杀。江湖事江湖了,这些汉子是不想把他这个局外人牵扯进去。<br/> 某种层面上来说,那些汉子倒也都是些好人。<br/> “其实谁也不想生下来就做什么泼皮无赖,只是生活的轨迹让他们变成了他们不想成为的那种人。”<br/> 听着吴承恩讲述早晨买菜时候的经历,漆黑的盔甲将手中的酒瓮递了过来。<br/> “要来点吗?”<br/> “也好。”<br/> 擦了擦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,刚刚结束了锻炼的吴承恩点点头,随后接过酒瓮,将整整一瓮美酒全部导入了喉咙。<br/> “老吴你这个喝法……亏着我拿来的是米酒,要是烈酒你不是得死在这。”<br/> 看着吴承恩痛饮酒浆的豪迈样子,杜康忍不住叹了口气。<br/> “实在不行就算了吧。投案自首这种事……”<br/> “就像先生说的那样,谁也不想生下来就做什么恶人的。”<br/> 放下酒瓮,吴承恩摇头苦笑。<br/> “错了,终究是错了。”<br/> “不是,我不是说这个。”<br/> 杜康尴尬地挠了挠头。<br/> “我是说这都半个多月了,捉你的兵丁怎么还没来?是不是你这个事他们根本没立案?”<br/> “这……不至于吧。”<br/> 吴承恩迟疑了一下。<br/> “我打杀了那刁静斋,已经是造反的罪过了。就算上面再怎么懒政,此等大事也会马上立案的。又怎么会……”<br/> “吴老爷子!吴老爷子!”<br/> 有高大的汉子一边大喊着,一边远远地跑了过来。<br/> “吴老爷子!来了!来了!”<br/> “……嗯?”<br/> 吴承恩诧异地打量着那个熟悉的人影。<br/> “是孙家哥哥吧,您说什么?什么来了?”<br/> “来了!来了!”<br/> 飞奔到吴承恩面前,高大的汉子一边穿着粗气一边解释着。<br/> “官差,来了。”<br/>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<br/> 跟随着几个青壮汉子的指引,名为张为瑞的差役正战战兢兢地行走在梅山县中。<br/> 作为宝庆府知府的得力手下,张为瑞对这梅山县如今的情况倒也有些了解——但愈是了解,他便愈发地心惊胆战。<br/> 虽然名义上这梅山县还是宝庆府治下,但实际上跟举起反旗也差不多了——自那吴承恩老儿打杀了梅山知县之后,宝庆府不是没有派兵来捉过这贼子,但每一次都被一群舞刀弄枪的青壮直接打了出去,一群卫所兵丁居然连梅山县的边都摸不到。<br/> 如果说以前只是吴承恩一人反,那么现在简直就是整个梅山县都开始反了。<br/> 按照大明一直以来的做法,像这种聚众谋反的行为肯定是要调兵剿灭的——可吴承恩这里情况却又有不同。这吴承恩身上不止有个贡生的功名,在前些年更是做过一任新野知县,严格来说属于官场上的自己人,背后更是能拉出一大堆同门故旧来为他摇旗呐喊。<br/> 最难办的就在这个摇旗呐喊上。<br/> 在细查了吴承恩犯事的经过之后,那些官场同仁们发现这被打杀的刁静斋居然跨越千里之遥,将吴承恩那远在淮安府的老母亲给拿到了宝庆府来——仅仅只是这一点,那刁静斋就算死了也活该了。先不提刁静斋和吴承恩之间有什么仇怨,要知道大家出来做官,谁没有个父母亲人。要真的连这种下三滥手段都能使用,那谁还能把这官做得安生。<br/> 所以这吴承恩打杀那刁静斋非但没错,反而还杀得好。<br/> 当然,这种话也就是私下里说说,吴承恩在明面上还是有罪的——可这个罪责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定下来了。定了吴承恩的罪,岂不是说那刁静斋做得是对的,以后遇到官场上的仇家,我对你七十岁的老父下绊子,你冲我八十多的老母下黑手,这官也没法做了。然而不定罪的话,法理上又是完全说不通的。<br/> “所以刁静斋知县是偶然风寒,因病而死的。”<br/> 在来梅山县之前,宝庆府知府是这么对张为瑞说的。<br/> “这刁静斋在梅山县为政一方,也算是少有的能吏了。只可惜英年早逝……哎。”<br/> 想起知府大人那副强装出来的悲伤样子,张为瑞忍不住撇了撇嘴。<br/> 如果能破了这梅山县,拿下吴承恩,想必知府大人肯定就是另一番嘴脸了。<br/> 然而这梅山县终究没有破,吴承恩也没有被拿下。再加上有一众官面上的人物为吴承恩作保,这事竟就被这么联手给捂了下来。<br/> 至于对吴承恩的处置……<br/> “知府大人有令。”<br/> 看着面前这须发皆白的魁梧老者,张为瑞咽了口唾沫,从怀里掏出一份官身文书。<br/> “即日起,吴承恩即为湖州府长兴县县丞,限一月之内赴任,不得有误!”